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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界热消息:天井湖

湖南日报   2023-05-03 23:23:56

陈胸怀


(资料图片)

汨罗江,一条忧伤的江,流淌着人生的追问。天井湖,一座忧伤的湖,飘荡着家国的情怀。

(一)

汨罗江,源起江西修水,自东向西缓缓流入湖南,昌江、罗水、汨水先后汇入,穿过平江,从汨罗汇入湘江,流向洞庭。

平江古属三苗之地,春秋时期属罗子国,秦置郡县,平江属长沙郡罗县。因境内昌水,汉代改名汉昌,吴国改名吴昌,唐代改为昌江。五代时期为避庄宗祖父李国昌之讳,改“昌江县”为“平江县”。《湖广岳州府志》记载:“诸水合流而无奔溃”,故曰平江。

其实,我更愿意相信,平江是为纪念屈原而改名。清代平江知县俞凤翰在县衙撰有一副长联:

是邦田少山多,介鄂赣两省上游,区爽挹君山,岳州本由天岳置;

自古地以人传,吊汨罗千载呜咽,水魂依沙港,平江或因屈平名。

公元前278年,楚都城破,屈原怀沙自沉汨水。许慎在《说文解字》中说:汨,长沙汨罗渊,屈原所沉之水。从此。汨罗江无限延伸,流淌着人生的追问。

千年以后,公元770年,大唐杜甫老病孤舟,来到澄潭,仰天长拜。他溯江而上来到平江天井湖。他累了,再也没有离开这里。一个诗祖,一个诗圣;一个在水里,一个在岸边;一个以水为坟,一个堆土为墓。

这是一条怎样的江,居然挑起一个民族的忧伤,一头是忧国,一头是忧民,给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流淌成一条眼泪的长河。

(二)

在平江崇山峻岭之中,天井湖距离县城十多公里,史载有十多亩的水面。沧海桑田,天井湖的水已一滴一滴地流向历史的长河,注入湖湘,隆起为一座高台,祭奠着千秋诗圣。

步入阐幽庵,穿过官厅,便到杜工祠,祠后面便是杜甫墓。墓是光绪九年(1883年)重修。墓向癸山丁向,坐北朝南。墓形花砖结顶,一室二耳,四柱三碑,楔形砖砌成。正碑刻有“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墓”,左拾遗、工部员外郎是杜甫的官名,文贞是杜甫的谥号,《元史》记载,元顺帝至元三年(1337年),“谥唐杜甫为文贞”。右刻“署平江县事武陵县知县书宗莲题”。仔细查找地方志才知道,当时由于平江没有正式任命知县,就由武陵知县李宗莲暂时代理。

李宗莲重修了杜甫墓,还修建了杜公祠——用于祭祀、官厅——用于接待与僧舍——给守墓人居住。杜工祠青砖、黛瓦、青石板,清雅简约一如杜甫的清瘦。1885年,平江文人李元度(官贵州布政使)、张岳龄(官福建按察使)在官厅后捐资修建“铁瓶诗社”,作为文人雅集的地方。

史传杜甫墓全国有八座,国家文物局主编的《中国名胜词典》认定为平江天井湖为全国唯一杜甫墓葬。

在人生的最后两年,一叶扁舟漂泊在湘江。生命的最后时光,杜甫用最后的力气,向年仅17岁的儿子杜宗武,讲述了自己跌宕忧愁的一生。

每每读杜甫,总想到一个“飘”字:青年飘在山中,中年飘在宫中,晚年飘在水中。山中飘逸,看到天地;宫中飘浮,看到众生;水中飘零,看到人生。

(三)

司空图在《二十四诗品》中这样阐述飘逸:“缑山之鹤,华顶之云”“御风蓬叶,泛彼无垠。”青年杜甫如鹤如云,飘逸于山水之中,自然洒脱,卓尔不群。

历经太宗的“贞观之治”、高宗“永徽之治”以及武后的“贞观遗风”,到开元年间,大唐河清海晏,万国来朝,一片璀璨。盛世大唐,如同妙龄少女的舞姿,是曼妙的;如同携手同游的诗酒,是豪放的;如同四方来贺的欢歌,是伟大的。

生在这个时代的人何其有幸!

杜甫就是幸运儿。祖上几代为官,曾祖父曾任唐监察御史,巩县县令。祖父杜审言,唐高宗时进士,累官至修文馆直学士,“往来花不发,新旧雪仍残”,五言律诗的奠基人之一。父亲杜闲,官至朝议大夫,兖州司马。母亲是清河崔氏,名门望族。

这样的时代,这样的出身,加上这样的天资聪颖,注定七年学诗作文、才华横溢的杜甫繁花似锦总是春,没有人会感到意外。

青年才俊杜甫从二十岁开始,开启了一段快意人生的十年宦游时光:一年山西,四年吴越,五年齐鲁。在天地之间,留下“放荡齐赵间,裘马颇清狂”的人生快意,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的人生豪迈。三十岁,他回到东都洛阳,在首阳山下修建陆浑庄,在这里开启了一生之中最为温馨、最为安定的时光。

洛阳龙门奉先寺, 32岁崭露头角的杜甫与43岁名满天下的李白一见如故。人们根本想不到,这是两位即将成为执掌华夏诗歌王国数千年的擎天巨擘。次年,两人共游开封商丘,再赴齐鲁大地,“醉眠秋共被”“且尽手中杯”,一路上喝酒吟诗,评古论今,响彻天地。

李白与杜甫的相遇,是历史的馈赠。千年之后,人们才发现,一个不断地向上生长,一个不断地往下生根,在理想与现实的两端遥遥相望。

(四)

和所有文人士子一样,建功立业的奠基石是取得功名。然而,造化弄人,才华横溢、满腹诗书的杜甫在科举路上却一挫再挫。二十四岁首次不第,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,继续徜徉山水。三十五岁那年,再次赴试,却因李林甫“野无遗贤”而无人考中,令人愕然。

眼见科举无望,父亲去世,家道中落,这时的杜甫便离开洛阳,步入长安,他不得不攀附权贵,投赠干谒,奔走献赋,以求引荐,开始在长安的高门大宅之中飘浮。天宝十年(751年),唐玄宗举行太清宫、太庙、南郊三大祭祀典礼,杜甫以《三大礼赋》进呈玄宗,得到赏识,命待制集贤院,等待分配,由于权臣作梗,又是一场镜花水月。

也就是在这种飘浮之中,杜甫看到了朝廷繁华背后的奢靡,看到了高门深院后的肮脏,看到了黎明百姓的疾苦,他看到了大唐的众生。

752年的秋天,他与岑参、高适等同登慈恩寺大雁塔,有人写秋日胜景,有人写怀才不遇,有人写万事皆空。而他,看到的居然是大唐一片繁荣背后的危机——“自非旷士怀,登兹翻百忧”“秦山忽破碎,泾渭不可求”。

藏在杜甫诗歌里的忧,已远远超出了个人,而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家国苍生之忧。

所谓盛极必衰,此时的大唐,危机悄然而至。玄宗后期,长安城沉浸在“云想衣裳花想容、春风拂槛露华浓”的享乐缠绵之中;李林甫、杨国忠奸臣当道,阻塞言路;地方节度使雄踞一方,尾大不掉。但这一切,都被掩盖在长安城灯火通明的声色犬马之中。

当大唐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的隐忧,一场战争便让一个时代的美好跌得粉碎。755年,节度使安禄山、史思明起兵范阳(今北京),叛军一路势如破竹,攻占东都洛阳,越过潼关天险,直奔大唐长安。玄宗惊慌失措,弃城西逃。

家国同在,杜甫的人生也被彻底扭转,从飘逸于山水,飘浮于高门,迅速地飘落地面。他把目光投向了国家的安危、人民的困苦、自身的见闻,他用诗记载着匆忙奔走的身影,记录着道旁的啼哭,记叙着夜晚的声声叹息。他用诗记录着一个时代——他的诗被称之为诗史。

四十多岁的杜甫,十年等待来的却是河西尉的仆役,“不作河西尉,凄凉为折腰”,后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一职,负责武器仓库看管,勉强糊口。

这年十一月,他回奉先(陕西蒲城)探亲,刚到家门,迎接他的不是家人相聚的欢声笑语,而是小儿饿死的捶胸顿足——

“入门闻号咷,幼子饥已卒”“所愧为人父,无食致夭折”。

想长安朱门酒肉臭,看道旁路有冻死骨。夜深人静,杜甫含泪挥毫,写下了“诗史”的序章——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。

战端一开,兵荒马乱,杜甫携家带口开始了颠沛流离的避难生活。756年,避难鄜州(今陕西富县),获得短暂的安定。此时玄宗退位,肃宗李亨驻陛灵武。杜甫只身北上,投奔新君,不料途中遭遇叛军,被押至长安。

望月怀人,杜甫苦楚一时涌上心头:

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

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

侥幸的是,衣衫褴褛、蓬头垢面的杜甫从叛军手中逃出。昔日繁华的大街,敌军烧杀抢掠,百姓哀鸿遍地。夜幕下的长安城头,一只白头乌鸦凄惨地叫着。一个皇室宗亲少年,遍体鳞伤,不停抽泣。从潼关飘过来的浓浓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,久久没有消散,刀光剑影中二十万潼关将士血流成河,在残阳映照下,天地一片血色。

757年,四十五岁的杜甫,历经千难万险,见到了肃宗,被授予左拾遗的朝官。不久因房琯案,触怒肃宗,被贬至华州。途经郑县,面对仕途失意、世态炎凉,他写道——

更欲题诗满青竹,晚来幽独恐伤神。

二十年的奔波路上,他看到了百姓的挣扎——

县官急索租,租税从何出?信知生男恶,反是生女好。

他看到了戍边的别离——

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去时里正与裹头,归来头白还戍边。

他听到了投宿路上的哭诉——

吏呼一何怒!妇啼一何苦。三男邺城戍,二男新战死。

满目悲生事,因人作远游。他用笔,写下了史诗般的“三吏三别”,他把自己的痛苦写在眼中,把百姓的痛苦写进心中。他不再是为自己写,而是在为天下苍生写。

面对污浊的时政,杜甫很快辞去华州职务。在朋友严武的帮助下,辗转成都,在浣花溪畔建有一座草堂,一待就是六年。“厚禄故人书断绝,恒饥稚子色凄凉”,虽然清苦,但总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。在严武的推荐下,杜甫担任检校工部员外郎,世称杜工部,但又很快就辞去官职。

764年的一个秋天,狂风骤起,大雨倾盆,杜甫一家彻夜难眠。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,他问苍天,也问朝廷;他替自己问,也替天下苍生问。

历时八年的叛乱被平定,大唐荣光褪尽,繁华荡然无存,《旧唐书》记载:“宫室焚烧,十不存一”“人烟断绝,千里萧条”。

从35岁开始的20年间,杜甫经历了人生的剧变,从遍地繁华到一贫如洗,从高朋满座到独饮消愁,杜甫把自己的人生写进了大唐的日记中,把大唐的百姓写进了自己的世界里——他把诗史装进一个盛极而衰的大唐,邮寄给莽莽历史。

(五)

人生的最后五年,杜甫离开了成都,携妻儿乘船东下,本想叶落归根,孰料在水上一路飘零,停留在诗的故乡。

草堂虽好,终是他乡。好友严武去世后,杜甫失去依靠。他设想着出成都,沿锦江,自岷江而下,至宜宾入长江,出三峡,转荆楚,老病孤舟,终要回到河南故乡。一叶扁舟载着一位老人,漂泊在忧愁的江河上。人生的漂泊,终究是一片老叶最后的飘零。

嘉州痛饮,清溪坐月,扁舟转入浩渺长江,杜甫发出“万事已黄发,残生随白鸥”的无奈感慨。“丛菊两开他日泪,孤舟一系故园心”,停留夔州养病将近两年,依然为漫漫回乡路凄然泪下。

“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”,那是当年的李白。此时的杜甫却是“风急天高猿啸哀”“艰难苦恨繁霜鬓”。

768年的冬天,扁舟漂到洞庭。杜甫登楼远眺,从白帝城“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”到岳阳楼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,杜甫将沉郁的泪水倾倒在洞庭,“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”,大唐老了,杜甫也老了。

关中动乱,回家依然无期。他逆湘江而上,往衡州投奔好友韦之晋。“此身飘泊苦西东,右臂偏枯半耳聋”,初春的湘江寒风刺骨,在阵阵的咳嗽声中,船橹撕开江水,孤舟缓缓独行。

在望城乔口,“残年傍水国,落日对春华”。到贾谊故居,“高名前后事,回首一伤神”。今天繁华的杜甫江阁,谁又曾想到这曾是杜甫摆摊聊以度日的地方,白天摆摊以糊口,夜晚抱愁而无眠,不远处灯红酒绿的解放西又怎能听到一位大唐老人的人生沉吟。

不料长沙兵变,杜甫解舟南下衡州,更有噩耗传来,好友竟已去世。屋漏偏遭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。眼见盘缠已尽,他只能南下投奔郴州远房亲戚以解燃眉之急。又遇连续暴雨,江水猛涨,小舟被困于耒阳。杜甫盯着滚滚江水五天粒米未进,湘江见证一代诗人竟潦倒如此。幸好县令得知后送来饭菜,杜甫才得以渡过难关。

此时的杜甫,已无力逆水行舟,他调转船头,他真的要回家了。

一艘小船顺江北漂,载着大唐曾经的繁华,载着中唐战乱的萧条,载着杜甫的颠沛流离,载着百姓的乱世疾苦,载着他的绝笔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》,漂啊漂,漂到汨罗江,他来到了诗祖屈原长眠的地方,天井湖收留了这个飘零的老人——他回家了,回到了诗的故乡。

770年,五十九岁的杜甫,这位现实主义诗人没能再醒过来,一代诗圣,就此走完了他艰难而又伟大的一生。杜甫的伟大,就在于他悲叹自己的命运,从未忘记心忧天下,情系苍生。他用“安得如鸟有羽翅,托身白云还故乡”呼唤家人,用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呼唤民生,用“安得壮士挽天河,尽洗甲兵长不用”呼唤和平。

慈惠爱民曰文,清白守节曰贞,杜甫谥号文贞。天井湖的水早已流干,那是杜甫忧伤的泪水。杜甫墓的青砖缝隙中不知生长着哪个朝代的青苔,叙说着从未间断的家国情怀,颠沛时为国,离乱中为民,朔风里为家,这种忧伤,随着汨罗的江水,平缓地流淌千里,流淌千年。

(作者系湖南师大附中星沙实验学校校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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